【剑三/策花】白玉有瑕-16

颜珩凭栏远眺,瘦西湖波光粼粼,半月岛飞起的白鹭掠过星月坊的上空。鼓台上面容清秀的男童长袖善舞,耐不住年纪尚幼,宽长的袖子把自己绕进去,只好手忙脚乱地解下来。

扶栏上沾了水,你的衣服湿了……

酉玥的女伴走到颜珩旁边,她捧着一个盒子,心事重重地递过去:

酉玥离开七秀坊之后,叶申屠少侠的来信我都代收在这里了。

颜珩本想来七秀坊询问酉玥的近况,带他入坊的酉玥女伴一边走,一边问了颜珩一个问题:

颜兄无恙,多日不见。此次来访,可有带来玥儿的消息?

两人一时语塞,面面相觑。颜珩从心底冒出一丝寒意,他告诉酉玥的女伴,他曾途径睢阳,守城的友人告诉他酉玥朝潼关方向去了。

那就是了……酉玥的女伴沉吟半响,低声说,坊中最后接到的书信,是从平顶村传来的。

从那以后,酉玥便杳无音信,到现在已有两三个月之久。

兵荒马乱的,兴许信笺在路上耽搁了也说不定。颜珩劝慰道,虽然听起来更像为了说服自己。

是啊……一定是耽搁了,酉玥的女伴忧心忡忡地说,我听说潼关失守了,睢阳也在打仗,这小半个月,从北边涌来好多难民,有的人说看见张统领被狼牙兵杀害了,有的人说皇上派人收复洛阳城了:真真假假,莫能分辨,只觉得人心惶惶……

颜兄,若日后你能看见酉玥,烦请转交给她。

颜珩打开盒子,满满都是未拆的信笺,上书四个字“酉玥亲启”。有些信笺保存得年头久了,外封已经微微泛黄。

酉玥的女伴送颜珩至秀坊码头。船家一篙一篙划着水,慢慢靠上岸,他放下木板,秀坊弟子牵着一个男童的手,从他们身边走过。

颜珩脚下一顿。

酉玥的女伴见他驻足不前,问他发生何事。

颜珩尴尬地摸摸鼻尖,大概觉得这个问题问得不太妥当:

秀坊现在也开始收男童了么?

是七姑娘门下,酉玥的女伴看着男童衣衫褴褛的背影,温和地解释说,虽然坏了门规,但是不违侠道。天下大乱,百姓皆苦,这种时候又有谁能狠下心来对他们说不呢?

作别故人,颜珩登上渡船。他看似在临窗望水,实则宽袖遮眼。全凭听音辨位走在扬州城里,颜珩背靠城墙,护城河水在他脚下哗哗流淌,足足好一会儿,才重新看见扬州城里行色匆匆的人来人往。

趁眼前还能分辨出深深浅浅的黑灰光影,颜珩努力回忆着万花谷在扬州城内经营的医馆方位,他拿出自己的腰牌,报上名号。

医馆内的万花弟子扶颜珩躺下,沁着药汁的布条敷在他的眼睛上,告诫颜珩精心调理,切不可再作急火攻心的胡思乱想。

颜珩闲来无事,有一句没一句与万花弟子闲聊,他问现在要想回谷,可还能走官道?万花弟子告诉他,睢阳到扬州的路已经不能走了,据前些日子逃难过来的人说,尹子奇有十万狼牙屯兵睢阳,睢阳城一破,狼牙随时可能打到江浙来。

狼牙军……过了睢阳城?颜珩追问道,谁带来的消息?

就算这个病人看不见,万花弟子仍然横了他一眼:

你不知道?逃难的人说看见了狼牙押送张巡统领的囚车,他还给统领偷偷喂过水……唉……

你再等等吧,万花弟子拍拍颜珩的肩膀,安慰他说,皇上已经派援军收复了长安,天策迟早要收复洛阳,等到狼牙贼被杀光,你就可以安心回谷里养病了。

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。颜珩从来没注意过,这个季节的江浙,居然如此多雨。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挡棚上、苫布上,敲打在油纸伞上……

颜珩硌着硬梆梆的枕头,翻来覆去怎么睡得着,又觉得眼睛阵阵酸涩,越揉越疼痛。他干脆一骨碌坐起来,一把扯掉蒙在眼睛上纱布,披上衣服踢门而出。高举火把的人们急急忙忙从他门前跑过,颜珩好不容易拉住一个人,问他怎么回事,突然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:

颜珩,你随我来。

他跟在颜真卿身后,周围的兵士死死抵住城门,紧闭的城门横闩着三根圆木,正被城外的撞击顶出一道门缝。

从头顶飞过的箭矢在燃烧,映亮了搭上城墙的云梯。沸腾的滚油临空泼下,撕心裂肺的喊叫一路摔滚下去。

师父,小心!

巨大的岩石从天而降,正正砸中颜真卿方才站立的地方。颜珩朝下看,一排排攻城的投石器正在被源源不断地装上巨石。

说来也是奇怪,颜珩尚未明白状况,却相当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:城楼外,土丘上,猎猎军旗下,那个指挥攻城、志在必得的统帅者。

颜珩手持朱明承夜,正欲踏鹰而起,冷不防被师父一把拽住手臂,肩膀传来脱臼的剧痛,让颜珩满头冷汗,伸手想要扶住城墙,周遭竟空空如也。

他看向颜真卿,不想双目被人挖去,眼前一片漆黑。

颜珩大叫一声,他一脚踏空,就要直直从城楼上坠下。

医馆的万花弟子闻声而来,只见病者不知何故从床上摔下来,捂着头,痛苦地呻吟。蒙在眼睛上的纱布也撕裂了,眼睛周围被抓出一道一道的红印。

平原之役,临战前隐疾突发,若非颜真卿力挽狂澜,颜珩险些延误军机。

怎么能忘,怎么敢忘。

万花弟子连忙唤醒被梦魇住的颜珩,搀着他回床躺下。

你发烧了,他试了试颜珩的额头,这下可好,你想走也没法走了。哎呀,你这个人,已经这样了还不肯好好睡觉,胡思乱想些什么,眼睛不要了?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宜动怒乱心,气脉不稳就容易暂时失明?

他在颜珩耳边絮絮叨叨,颜珩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他眯缝着眼睛,桌上的烛光发出刀片一样白亮的光,直到自己手上被硬塞了一个碗,刺鼻的药味直冲天灵盖。

快喝,万花弟子敦促他,你要这么烧一晚上,人都要傻了。你说说你啊,明明就是个病人,还不好好呆在万花谷闭关修养,这兵荒马乱的,跑出来干什么?你娘子在秀坊,还是在藏剑山庄?你是谁门下弟子啊?明知道你天生……

拙荆……拙荆人在睢阳,还请同门多多担待颜某,在下实在是……

万花弟子的滔滔不绝被颜珩打断,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颜珩,“你你你”了半天,到底什么都没法再说下去。

喝吧喝吧,把药都喝了,他耷拉着肩膀,重新去准备药水,你要能乖乖听话,什么都别寻思,静下心来躺几天,还能早日见到你娘子。睢阳离洛阳那么近,也许天策府的人早就过去了呢,再说了,你娘子跟着逃难的人群,正在往扬州走也说不定啊……

颜珩捧着碗,他的手抖得太厉害,碗中的药泼出来,衣襟浸湿一片。

灌入嘴中的汤药又烫又苦,令颜珩几欲作呕。

医馆的万花弟子用纱布蒙住颜珩的眼睛,他再一次跌入黑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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